正心诚意

答罗整庵少宰书 罗整庵(公元1465--1547年)即罗钦顺字允升号整庵明代江西泰和人进士官至吏部尚书少宰(明清吏部侍郎的别称)学术上主张理得于天而具于心理气本为一物著有困知记阳明先生的这封回信写于正德十五年罗的信见于困知记附录卷五参见明儒学案卷四十七

原文
某顿首启昨承教及大学发舟匆匆未能奉答晓来江行稍暇复取手教而读之恐至赣后人事复纷沓先具其略以请来教云“见道固难而体道尤难道诚未易明而学诚不可不讲恐未可安于听见而遂以为极则也”幸甚幸甚何以得闻斯言乎其敢自以为极则而安之乎正思就天下之道以讲明之耳而数年以来闻其说而非笑之者有矣诟訾之者有矣置之不足较量辨议之者有矣其肯遂以教我乎其肯遂以教我而反复晓喻恻然惟恐不及救正之乎然则天下之爱我者固莫有如执事之心深且至矣感激当何如哉夫“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孔子以为忧而世之学者稍能传习训诂即皆自以为知学不复有所谓讲学之求可悲矣夫道必体而后见非已见道而后加体道之功也道必学而后明非外讲学而复有所谓明道之事也然世之讲学者有二有讲之以身心者有讲之以口耳者讲之以口耳揣摸测度求之影响者也讲之以身心行著习察实有诸己者也知此则知孔门之学矣

译文

鄙人顿首谨启 昨天幸蒙无倦教诲大学因乘船匆匆未能作答清早在船上稍有空闲把您的信取出又阅了一遍到江西后只怕事务纷繁首先在此略作答复并请批评指正 来信写道“见道固然困难若要体认道就会更困难道的确不容易理解但是学也确实不能不讲恐怕不能把自己的观点看成为学问的最高标准了” 十分荣幸我岂能听到这番话呢我怎敢自以为达到最高标准而心安理得呢我正想就天下之道而加以讲明多少年来对于我的学说天下之人有的讥讽有的辱骂有的不屑一顾这些人愿意教导我吗愿意一再开导我使我明白只怕不能够救正我吧但是在天下钟爱我的人中还有谁象您如此的深切周到我该如何感激您的孔子对“德之不修学之不讲”深感忧虑但今天的学者只要读了几天书略懂一点训诂就自以为能够知道学问了就不再去讲究探求了真可悲必须体察后才有所见并非见道后才下体察道的功夫必须通过学习才能理解并非在讲学之外还有明道之事然而现在讲学的人有两种其一用身心来讲学其二用口耳来讲学用口耳讲学的揣测估摸讲的尽是捕风捉影似是而非的内容用身心讲学的所言所行的确是自己具备的东西能够知道这些也就深谙孔子的学说了

评析

孔子说过“我不是生下来就有知识的人而是爱好古典加之勤奋探究而求得知识的人啊”他还说“圣我还不能够我只是不厌其烦地求索并且不知疲倦地教诲人的呀”所以他对于那种学业颓废识见偏颇的人极为恼火批评这种人说“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又不徙不善不能改”阳明先生在这坦露了自己与孔老夫子同样的忧虑

原文
来教谓某大学古本之复以人之为学但当求之于内而程朱格物之说不免求之于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补之传非敢然也学岂有内外乎大学古本乃孔门相传旧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脱误而改正补缉之在某则谓其本无脱误悉从其旧而已矣失在于过信孔子则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传也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且旧本之传数千载矣今读其文词即明白而可通论其工夫又易简而可入亦何所按据而断其此段之必在于彼彼段之必在于此与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补而遂改正补缉之无乃重于背朱而轻于叛孔已乎

译文

在来信中您认为我之所以要恢复大学的旧本主要是由于我认为人的学问仅该在内心探求而程朱格物的观点不免要到心外去探求因而我就删除了朱熹重分章节的作法削减了他所增补的传 我不敢这样做它怎会有内外之分大学的旧本亦是孔子相传的旧本朱熹怀疑它有遗漏错误之处而重新加以改正补充我则认为大学旧本并未有遗漏错误之处就全部根据旧本罢了我或许有过分信任孔子的过失并非有意否决朱熹重分章节的作法并删削他增补的传学问最贵在心中有所获得我心中认为是错误的即便是孔子的言论我也不敢说它是正确的何况那些比不上孔子的人我在心里认为是正确的即便是平常人的言论我也不敢认为是错误的何况还是孔子呢再者旧本已继承流传了几千年现在读来在文词方面朗朗上口就工夫而言既简易又可行又凭借什么来肯定这段必须在那里而那段必须在这里呢这里是否缺少了什么而那里又需要补充什么呢并且随即加以改正并适当补充您是不是把背离朱熹看得过重而把违逆孔子看得过轻呢

评析

阳明先生在这里再次阐扬了“心即理”“心外无物”的命题既然“心外无物”“心外无事”万事万物都是天地之心的“心”发用流行的结果那么人心便是完满自足的包涵着万物的理不能从外面添加一分如果离心求理实际上是“以吾心之良知未足”大为失算的了

原文
来教谓“如必以学不资于外求但当反观内省以为务则正心诚意四字亦何不尽之有何必于入门之际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诚然诚然若语其要则“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诚意”“诚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工夫之详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此所以为“精一”之学此正不可不思者也夫理无内外性无内外故学无内外讲习讨论未尝非内也反观内省未尝遗外也夫谓学必资于外求是以己性为有外也是“义外”也“用智”者也谓反观内省为求之于内是以己性为有内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故曰“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此可以知格物之学矣“格物”者大学之实下手处彻首彻尾自始学至圣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门之际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见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了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正者正此也诚者诚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谓穷理以尽性也天下无性外之理无性外之物学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认理为外认物为外而不知义外之说孟子盖尝辟之乃至袭陷其内而不觉岂非亦有似是而难明者欤不可以不察也 凡执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说者必谓其是内而非外也必谓其专事于反观内省之为而遗弃其讲习讨论之功也必谓其一意于纲领本原之约而脱略于支条节目之详也必谓其沉溺于枯槁虚寂之偏而不尽于物理人事之变也审如是岂但获罪于圣门获罪于朱子是邪说诬民叛道乱正人得而诛之也而况于执事之正直哉审如是世之稍明训诂闻先哲之绪论者皆知其非也而况执事之高明哉凡事之所谓格物其于朱子九条之说皆包罗统括于其中但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谓毫厘之差耳无毫厘之差而千里之缪实起于此不可不辨

译文

来信写道“若认为学问根本不必到心外寻求仅应该专心返身自省那么“正心诚意”四个字不是全部包容了吗又何必在学问的着手处用格物这一功夫让人迷惑不解呢” 正是正是若讲学问的主宰“修身”二字已经足够又为什么非要讲“正心”呢“正心”二字已经足够又为什么非要讲“诚意”呢“诚意”二字已经足够又为什么非要讲’致知格物”呢只是因为学问的工夫详尽周密然而简而言之也只有一件事如此才是“精一”的学问这里正是不得不深思的理没有内外之分性也没有内外之分所以学也没有内外之分讲习讨论未曾不是内返身自省未曾就摒弃了外若以为学问一定要到心外寻求那就是认为自己的性还有外在的部分这正是“义外”正是“用智”若以为返身自省是在心内寻求那就是认为自己的性还有内在的部分这正是“有我”正是“自私”这两种见解都不明白性无内外之分所以说“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从此处可以知道格物的主张了“格物”是大学切实的着手处自首至尾自初学至成圣人唯这一个工夫而已并非只在入门时有这一工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均是为了修身格物使人所用的功夫每天有能看见之处因此格物是格其心中的物格其意中的物格其知中的物正心就是正其物的心诚意就是诚其物的意致知就是致其物的知这里怎么会有内外彼此的区别理仅有一个从理的凝聚上来说称为性从凝聚的主宰处来说称为心从主宰的发动上来说称为意从发动的明觉上来说称为知从明觉的感应上来说称为物所以从物上来说称为格从知上来说称为致从意上来说称为诚从心上来说称为正就是正的这个东西就是诚的这个东西就是致的这个东西就是格的这个东西全是所谓的穷尽天理而尽性天下并没有性外之理并没有性外之物圣人的学说不光明主要是因为世上的儒生主张理是外在的主张物是外在的但不知晓以义为外的观点孟子曾反驳过以致于重蹈覆辙而不自觉此处岂不是也有好象是而难以说明的地方吗这是需要明察的 之所以您对我的格物观点心存疑虑因为您认定它是内而非外认定它只肯定返身自省而摒除了讲学探讨的功夫认定它只一心注重简约的纲领本源而忽视了详细的细节条目认定它深陷于枯槁虚寂之中而不能穷尽物理人事的变化若真如此哪里只是圣学的罪人朱子的罪人呢这是用异端邪说欺骗百姓这是背道离经人人都可以讨伐诛灭他更何况您这样正直的人若真如此世上略懂一些训诂知晓一点先哲言论的人也都能明白它是错误的更何况您这样贤明的人我所讲的格物把朱熹所谓的九条全囊括进去了然而我的格物有中心其作用与朱熹的不同这正是人们说的有毫厘之差但在此处差之毫厘即可产生失之千里的错误所以不得不辨明

评析

精于专一是儒释三家共同追求的境界心一就能虚旷虚旷就能接纳事物精一就能穷尽事理虚旷精一就是“修身”“正心”“诚意”和“格物”精一于事的人能够认识事物精一于道的人能够全面认识事物精一于事的人劳思于“千算”精一于道的人只在“一算”

原文
孟子辟杨墨至于无父无君二子亦当时之贤者使与孟子并世而生未必不以之为贤墨子兼爱行仁而过耳杨子为我行义而过耳此其为说亦岂灭理乱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而其流之弊孟子则比于禽兽夷狄所谓以学术杀天下后世也今世学术之弊其谓之学仁而过者乎谓之学义而过者乎抑谓之学不仁不义而过者乎吾不知其于洪水猛兽何如也孟子云“予岂好辨哉予不得已也”杨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时天下尊信杨当不下于今日之崇尚朱说而孟子独以一人呶呶于其间可哀矣韩氏云“佛老之害甚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坏之先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 其亦不量其力 果见其身之危 莫之救以死也”呜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夫众方嘻嘻之中而犹出涕嗟若举世恬然以趋而独疾首蹙额以为忧此其非病狂丧心殆必诚有大苦者隐于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某为朱子晚年定论盖亦不得已而然中间年岁早晚诚有所未考虽不必尽出于晚年固多出于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调停以明此学为重平生于朱子之说如神明蓍龟一旦与之背驰心诚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为此“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盖不忍牴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与之牴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则道不见也执事所谓决与朱子异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己矣故言之而是虽异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虽同于己适损于己也益于己者己必喜之损于己者己必恶之然则某今日之论虽或于朱子异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过也必文”某虽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译文

孟子严厉指责杨朱墨子是“无父无君”其实墨也是当时的贤士假若他们与孟子同时也未必不被称为贤者墨子主张“兼爱”是行仁过了头杨朱主张“为我”是行义过了头他们的学说并不是要灭天理乱纲常而眩惑天下但是其所产生的弊端孟子比为禽兽夷狄这也就是所讲的用学术来灭杀天下后世如今世上的学术毛病能说是学仁太过分了吗能说是学义太过分了吗还是学不仁不义太过分了呢如果与洪水猛兽相比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孟子说“予岂好辨哉予不得已也”孟子的时代杨墨学说充盈天下人人推崇不亚于今天的人推崇朱熹的观点其时才孟子一人与他们争辩真可悲韩愈说“佛老之害甚于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坏之先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哎若我者更是不自量力的确认识到了自身面临的危险至死也不能挽救这种局面了正当众人在欣喜欢悦时我则流泪叹息正当世人怡然自得地同流合污时我则独自忧心忡忡疾首蹙额此种情况若非我神经错乱丧失理智那么一定是有极大的痛苦潜藏心中此种情况若非达到天下至仁的人那么谁又能明察呢我著写朱子晚年定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其中书上年代的早晚的确有些未经考证虽不一定都是出自晚年但大部分是写于晚年的我的本意在于婉转调停朱陆的论争重要的是讲明圣学我生平对于朱熹的学说奉若神明一旦与它背道而驰心里的确也很难受因此无奈才作了朱子晚年定论“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忍心与朱熹的学说相抵触这是我的本心无奈之下与它抵触是因为道原本如此不作直说道就不能显现啊您认为我是执意要与朱熹不同我岂敢自我欺骗原本是天下公有的道原本是天下公有的学并不是朱熹可以个人私有的也不是孔子可以个人私有的对天下公有的东西只得秉公而论所以对于正确言论即便与自己的不同也对自己有益对于错误言论即便与自己的相同也对自己有损害对自己有益的一定会喜欢它对自己有害的一定会厌恶它那么我今天所讲的即使与朱熹不同未必不是他所喜欢的“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然而“小人之过也必文”我虽然没有出息是不肖之人但对待朱熹岂敢用小人之心啊

评析

圣人的仁义之心宛若大盘里的水平平正正地放着不动浑浊之物就会沉淀而清明之物就会浮在上面可以照见人的须眉观察人的面色如果微风吹过浑浊之物又会浮于水面清明之物则会混于其中以至模糊自身的本体

原文
执事所以教反复数百言皆以未悉鄙人格物之说若鄙说一明则此数百言皆可以不待辨说而释然无滞故今不敢缕缕以滋琐屑之渎然鄙说非面陈口析断亦未能了了于纸笔间也嗟乎执事所以开导启迪于我者可谓恳到详切矣人之爱我宁有如执事者乎仆虽甚愚下宁不知所感刻佩服然而不敢遽舍其中心之诚然而姑以听受云者正不敢有负于深爱亦思有以报之耳秋尽东还必求一面以卒所请千万终教

译文

您的谆谆教诲反复数百言都是因为不理解我的格物主张如果认识了我的主张那么您所讲的都可以不用辩论也能毫无疑问所以我不敢再细细述说以免累赘但是我的主张若不当面陈述用纸笔一下子是很难说清楚的您对我的开导启示可以说是诚恳而又周详了钟爱我的人谁又能象您这样呢虽然我很愚蠢怎么能不感激佩服您呢但是我不敢毅然舍弃心中真切的想法来听从您的教诲正因为不敢辜负您的深厚也想以此来报答您秋后返家时一定去拜见您以满足当面请教的心愿万望不吝赐教

评析

此段文字是学生对先生表示的敬佩之情也是全信内容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