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斋三笔卷六

贤士隐居者

原文
士子修己笃学独善其身不求知于人人亦莫能知者所至或有之予每惜其无传比得上虞李孟传录示四事故谨书之

其一曰慈溪蒋季庄当宣和间鄙王氏之学不事科举闭门穷经不妄与人接高抑崇闶居明州城中一岁四五访其庐季庄闻其至必倒屣出迎相对小室极意讲论自昼竟夜殆忘寝食告去则送之数里相得欢甚或问抑崇曰“蒋君不多与人周旋而独厚于公公亦惓惓于彼愿闻其故?”抑崇曰“闶终岁读书凡有疑而未判与所缺而未知者每积至数十辄一扣之无不迎刃而解”而蒋之所长他人未必能知之世之所谓知己其是乎?

其二曰王茂刚居明之林村在岩壑深处有弟不甚学问使专治生以糊口而刻意读书足迹未尝妄出尤邃于周易沈焕通判州事尝访之其见趣绝出于传注之外云气象严重窥其所得盖进而未已也

其三曰顾主簿不知何许人南渡后寓于慈溪廉介有常安于贫贱不蕲人之知至于践履间虽细事不苟也平旦起俟卖菜者过门问菜把直几何随所言酬之他饮食布帛亦然久之人皆信服不忍欺苟一日之用足则玩心坟典不事交游里中有不安其分武断强忮者相与讥之“汝岂顾主簿耶?”

其四曰周日章信州永丰人操行介洁为邑人所敬开门授徒仅有以自给非其义一毫不取家至贫常终日绝食邻里或以薄少致馈时时不继宁与妻子忍饿卒不以求人隆寒披纸裘客有就访亦欣然延纳望其容貌听其论议莫不耸然县尉谢生遗以袭衣“无生未尝有求吾自欲致其勤耳受之无伤也”日章笑答曰“一衣与万钟等耳傥无名受之是不辨礼义也”卒辞之汪圣锡亦知其贤以为近于古之所谓独行者

是四君子真可书史策云

注释

士子学子修己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笃学专心治学

人亦莫能知者别人也不能了解他

所至或有之能达到这样(上文所述)的也有无传没有见于记载

鄙王氏之学鄙薄王安石的学问王氏王安石

闭门穷经闭门不出在家考究经书不妄与人接不轻易与人接触

经常

访其庐到他家去拜访

必倒屣出迎因为急着出去迎接他将鞋子都穿倒了

极意尽情肆意

自昼竟夜从白天到晚上

拜访

刻意一心一意用尽心思

深邃精深

其见趣绝出于传注之外他的见识旨趣绝对超出有传注的那些人

气象严重气质谨严持重

进而未已一直有所精进

南渡后寓于慈溪宋高宗南渡后他也到慈溪寓居

廉介有常保持廉洁的操守

不蕲人之知不希求别人知道他

践履穿鞋

平旦起天明起床平旦清晨天明

直几何值多少钱

随所言酬之按照别人(卖菜者)所说的价格给人家报酬

玩心坟典专心研究典籍著作

强忮刚愎自用

非常极端

绝食没有吃的

纸裘像纸一样薄的棉裘

耸然端正尊敬的样子

倘若

独行者唯一能够保持操守者

译文

学子提高自己的品德专心治学维护自己的名声不向人求助学习别人也不能了解他能达到这样的人是有的我时常痛惜他们没有记载近见上虞(今属浙江)李孟传录载有四件事因此谨慎书写他们的事迹

其一说慈溪(今浙江宁波)人蒋季庄当宋徽宗宣和年间鄙视王安石的学问不参加科举考试闭门考究经书不轻易和人接触高抑崇居住在明州(今浙江宁波)城中通常一年四五次到他家去拜访蒋季庄听说高抑崇到了由于急于迎客把鞋子都穿倒了二人相对坐在小屋尽情讲论自白天一直达到夜里废寝忘食高抑崇告辞时必送出数里之外二人相得甚欢有人问高抑崇说“蒋季庄不多与别人交际而单独看重你你也诚恳地对待他愿听其中的缘由”高抑崇说“我终年读书或有疑问而不能决定的与自己所缺少而不知道的每次都积累数十条即一次拜访他没有不迎刃而解的”而蒋季庄的长处其他的人未必能知道世上所称道的知己不就是这样的吗?

其二说王茂刚居住在明州的林村在山涧深处他有个弟弟不善学问使他经商用以糊口而自己则用尽心思读书轻易不出门更精深于周易一书沈焕为明州通判时曾拜访过他说他的见识旨趣绝对超出有传注的那些人气质谨严持重看他所得到的知识大概是进而未止了

其三说顾主簿不知道是哪里人士宋高宗南渡之后他也南渡寓居于慈溪保持廉洁的操行安于贫贱不祈求别人知道他甚至他穿鞋子时虽是小事也一丝不苟天明即起等卖菜的过门时问了菜价多少钱随其所说而付给菜钱他的饮食穿的布帛也是这样时间一长人们都信服他了不忍心欺骗他假如东西够一天之用了他就专心研究典籍不好交游里中有不安分守己武断刚愎的人相互讥笑他“你难道是顾主簿吗?”

其四说周日章是信州永丰县人操行廉洁为县里的人所尊敬他开门教授生徒自己仅仅够自给的不义之财一毫不取家中很贫穷经常终日断吃的邻里就用微薄的东西相馈送家中时时上顿不接下顿宁愿和妻子忍饥挨饿也终不求人隆冬寒天披着纸一样的薄裘有客人来访也高兴地延请接纳观察他的容貌聆听他的论议无不使人尊敬县尉谢生给他一套衣服“先生未曾有求于我是我自己献的殷勤接受它没有什么伤害”周日章笑着回答说“一套衣服和万钟(量器)粮食一样如若没有正当的名义就接受它是我不能分辨礼义的大事”最终还是推辞掉了汪圣锡也知道他贤能认为是近于古代的能独持操守的人

这四位君子真可以写进史书里

杜诗命意

原文
杜公诗命意用事旨趣深远若随口一读往往不能晓解姑记一二篇以示好事者“能画毛延寿投壶郭舍人每蒙天一笑复似物皆春政化平如水皇恩断若神时时用抵戏亦未杂风尘”第三联意味颇与前语不相联贯读者或以为疑按杜之旨本谓技艺倡优不应蒙人主顾眄赏接然使政化如水皇恩若神为治大要既无可损则时时用此辈亦亡害也又如“乱后碧井废时清瑶殿深铜瓶未失水百丈有哀音侧想美人意应悲寒甃沉蛟龙半缺落犹得折黄金”此篇盖见故宫井内汲者得铜瓶而作然首句便说废井下文翻覆铺叙为难而曲折宛转如是他人毕一生模写不能到也又一篇云“斗鸡初赐锦舞马既登床帘下宫人出楼前御柳长仙游终一女乐久无香寂寞骊山道清秋草木黄”先忠宣公在北方得唐人画骊山宫殿图一轴华清官居山巅殿外垂帘宫人无数穴帘隙而窥一时伶官戏剧品类杂沓皆列于下杜一诗真所谓亲见之也

注释

命意用事构思和所用的典故

旨趣宗旨趣味

毛延寿西汉元帝时的宫廷画师元帝选妃时根据毛延寿的画像来定夺因此许多宫娥向他行贿唯独王昭君没有毛延寿便将王画得极丑使王独居宫中一直未被宠幸后匈奴议和元帝依照画像将王昭君嫁给匈奴王待看清王昭君的面容时元帝后悔不迭于是在王昭君出塞之后下诏杀死了毛延寿

郭舍人汉武帝身边的戏子深受武帝宠幸

亦亡害也也没什么害处

模写通“摹写”模仿

杂沓众多杂乱

大殿之下

译文

杜甫的诗构思和所用典故宗旨深远如随口一读往往不能通解姑且记一二篇以告示于好事情的人“能画毛延寿投壶郭舍人每蒙天(子)一笑复似物皆春政化平如水皇恩断若神时时用抵戏亦未杂风尘”该诗第三联的意味略微与前面不相连贯读的人或许会产生疑惑按杜甫的宗旨本来是说乐舞戏谑的艺人不应当承蒙皇上回视赏接但使政教风化平静如水皇恩如神是治国要旨既不可缺少则时时任用此辈之人也没有什么害处又如“乱后碧井废时清瑶殿深铜瓶未失水百丈有哀音侧想美人意应悲寒甃沉蛟龙半缺落犹得折黄金”这篇大概是杜甫见到旧宫殿内汲水的人得到铜瓶而作的诗但头一句便说废井就下文反复铺叙实存很难而曲折婉转如此是别人用毕生精力模仿也不能做到的又有一篇说“斗鸡初赐锦舞马既登床帘下宫人出楼前御柳长仙游终一女乐久无香寂寞骊山道清秋草木黄”早先洪皓在北方时得到唐人画骊山宫殿图一轴华清宫在山顶殿外垂着帘子宫人无数从帘缝中往里窥视一时乐官戏剧品种众多杂乱都排列于殿下杜甫的这一首诗真和他亲眼见到的一样

择福莫若重

原文
国语载范文子曰“择福莫若重择祸莫若轻”且士君子乐天知命全身远害避祸就福安有迨于祸至择而处之之理哉?韦昭注云“有两福择取其重有两祸择取其轻”盖以不幸而与祸会势不容但己则权其轻重顺受其一焉庄子·养生主篇云“为善无近为恶无近刑”夫孳孳为善君子之所固然何至于纵意为恶而特以不丽于刑为得计哉?是又有说矣其所谓恶者盖与善相对之辞虽于德为愆非若小人以身试祸自速百殃之比也故下文云“可以全生可以保身可以尽年”其旨昭矣

注释

乐天知命安于自己的命运顺应天道没有过多的忧虑

全身远害保全生命远离祸害

安有迨于祸至择而处之之理怎么会有等到天灾祸降临时再选择轻重而处理的道理?迨于等到择而处之选择灾祸的轻重而处理

权衡比较

顺受顺从承受

求取

遭受遭遇

过失

译文

国语记载范士燮说“选择福不如重选择祸不如轻”况且这些士大夫君子们能顺应天道的安排懂得性命的限度保全自己的身体远离祸害之地避免灾祸而归之福地怎么会有等到灾祸降临时再选择轻重而处理的道理呢?韦昭在注解国语时说“同时有两种福要选择其中的大者同时有两种祸要选择其中的轻者”推究起来因不幸而与灾祸相遇形势不容许自己选择就权衡轻重顺受其一种灾祸啊庄子·养生主篇说“做善事没有求名之心作恶事没有求刑的想法”努力不懈地做好事这是君子应当做的何必恣意作恶而又特别因为不系于刑罚为得计呢?这又有其他的说法了所谓恶这种事与善是相对而言虽然对德来说是过失之义不是像小人拿性命去触犯灾难自速遭殃可以相比的所以庄子·养生主下文说“可以保全生命可以保全自身可以终结人的一生”这里的宗旨是很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