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分矜持亦弊端

黄直录 黄直字以方全溪人嘉靖二年进士任漳州的推官因抗疏论救而下狱曾从学于阳明先生明儒学案卷二十七

原文
黄以方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 先生曰“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见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见天也只是昭昭之天只为许多房子墙壁遮蔽便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房子墙壁总是一个天矣不可道眼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于此便是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

译文

黄直问“先生格物致知的主张是随时格物以致其知那么这个知就是部分的知而非全体的知又岂能达到‘溥博如天渊泉如渊’的境界” 先生说“人心是天渊心的本体无所不容本来就是一个天只是被私欲蒙蔽天的本来面貌才失落了心中的理没有止境本来就是一个渊只是被私欲窒塞渊的本来面貌才失落了如今一念不忘致良知把蒙蔽和窒塞统统荡涤干净心的本体就能恢复心就又是天渊了”先生于是指着天说“例如现在所见的天是明朗的天在四周所见的天也仍是这明朗的天只因为有许多房子墙壁阻挡了就看不到天的全貌若将房子墙壁全部拆除就总是一个天了不能以为眼前的天是明朗的天而外面的天就不是明朗的天了从此处可以看出部分的知也就是全体的知 全体的知也就是部分的知 知的本体始终是一个

评析

人的心性与天原为一体天所包含的一切也同时是心所包含的一切天的属性就是人心中的本质的内容所以心只有一个天只有一个知的本体--天也就只有一个

原文
先生曰“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著这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 “‘发愤忘食’是圣人之志如此真无有已时‘乐以忘忧’是圣人之道如此真无有戚时恐不必云得不得也

译文

先生说“圣贤不是没有功业和气节只是他们能遵循这天理这就是道圣贤不是因为功业气节而闻名天下” “‘发愤忘食’因为圣人的志向就是这样从来就没有终止的时候‘乐以忘忧’因为圣人的道就是这样从来就没有忧郁的时候只怕不能用得与不得来阐释了

评析

圣人“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从发用上看只是一种品行从本体上看这种品行并非作做亦非勉强而为之更非他人强令其而为之这是圣人“良知”的表现有良知即为有道道在心中忧可以转化为乐苦可以转化为甘祸可以转化为福这就是圣人遵循天理的缘故 孔子赞扬弟子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颜回的物质生活很匮乏但是由于他通过道德修养而达到了一种极高的人生境界所以能充分体会人生的乐趣而没有烦恼和忧愁

原文
先生曰“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才是精一功夫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如树有这些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溉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随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尽相倾上便浸坏他了

译文

先生说“我们这些人致知也只是依据各自的能力尽力而为之今天的良知仅到这样的程度就只依据今天所理解的延伸到底明天良知又有新的体悟那就从明天所理解的延伸到底如此方是精一的功夫同别人探讨学问也必须依据他的能力所及这就如同树刚萌芽用少量的水去浇灌树芽稍长了一点再多浇一点水树从一把粗到双臂合抱浇水的多少都要根据树的大小来决定刚萌生的嫩芽如果用一桶水去浇灌它就会把它泡坏了又有何益

评析

这里阐释的是一个“致知”必须循序渐进的问题荀子•劝学中说“学习从哪儿开始呢到哪儿终结呢答曰依其顺序来说就是从尚书开始到读礼经终结依其意义来说就是从成为学士开始到成为圣人终结”又说“诚心积累功夫持久就钻得进去必须学到至死这才算是尽头

原文
问知行合一 先生曰“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胜其烦圣人须是本体明了亦何缘能尽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的圣人自能问卜如子入太庙每事问之类先儒谓‘虽知亦问敬谨之至’此说不可通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然他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不知能问亦即是天理节文所在

译文

有人就知行合一的问题请教于先生 先生说“这需要首先了解我立论的主旨如今的人做学问因为把知行当两回事看所以当产生了一个恶念虽未去做也就不去禁止了我主张知行合一正是要人知道有念萌发也就是行了若产生了不善的念头就把这不善的念头克去并且需要完完全全地把它从胸中剔除这方是我立论的主旨” “圣人无所不知亦唯知一个天理罢了无所不能亦唯能一个天理罢了圣人的本体晶莹亮洁所以对每件事他都知道天理所在因而去穷尽其中的天理并非等本体晶莹亮洁后天下的事物才能知道才能做到天下的事物比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计其数圣人的本体虽晶莹亮洁对所有这些事物又怎能全部知道只是无需知道的圣人就自然不想知道那么应该知道的圣人自然打听明白例如孔子入太庙每事必问而朱熹认为孔子虽然全部知道他还是要问是一种恭敬谨慎的表现这种观点不正确礼乐名物方面圣人不必全知他心里只要一个天理这样自然会有许多规章制度出来不知就问这也正是天理所要求的

评析

圣人心中唯有一个“天理”在所以无所不知君子的学问进入耳明通于心融贯全身表现于行心体晶莹亮洁说话端端庄庄行动和和缓缓时时处处皆可作众人之表率

原文
“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谓只一物” 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 直因闻先生之说 则知程子所谓有 “善固性也 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其说皆无可疑

译文

黄直问“先生曾认为善恶只是一个东西善恶如同冰炭不相容如何能说是一个东西呢” 先生说“至善是心的本体本体上稍有闪失就是恶了并不是有了一个善就有一个恶来与它相对立所以说善恶只是一个东西” 黄直由于听了先生的这番解释也就明白了程颢所讲的话它们是“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是过与不及之间耳”黄直认为这些言论不可置疑

评析

心之本体原无善恶善与恶本不是客观本体的表现违背本体就产生憎嫌之情于是有了恶顺符本体就产生仁爱仁爱之心即为善善与恶是人心性本体之外的两种对立的属性世间上没有纯善之人也没有净恶之徒再善的人也有责己之心再恶的动物也有舔子之情所以善与恶既是实在的又是虚幻的

原文
先生尝谓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 直初闻之觉甚易后体验得来此个功夫着实是难如一念虽知好善恶恶然不知不觉又夹杂去了才有夹杂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的心善能实实的好是无念不善矣恶能实实的恶是无念及恶矣如何不是圣人故圣人之学只是一诚而已

译文

先生曾这样说过人只要好善如同喜爱美色憎恶如同讨厌恶臭他就是圣人了 黄直开始听到这话时认为很简单后来经过亲身体会觉得这个功夫原本很难例如一个念头虽明白应该好善憎恶但在无知觉中又有别的掺杂进去稍有掺杂就不是好善如同喜爱美色憎恶如同讨厌恶臭了对善能切切实实的喜爱就不会有不善的念头了对恶能切切实实的憎恨就不会有邪恶的念头了如此又怎能不是圣人所以圣人的学问也只是一个“诚”字罢了

评析

阳明心学认为心之本体就是一分“诚”心诚则善生诚失则恶生心原本为一个纯净的本体恶念生于邪念邪念生于杂念杂念不生心之为净为诚所以圣人的学问只是一个“诚”字罢了“诚”不变则善恶不生

原文
修道说言‘率性之谓道’属圣上分上事‘修道之谓教’属贤人分上事” 先生曰“众人亦‘率性’也但‘率性’在圣人分上较多故‘率性之谓道’属圣人事圣人亦‘修道’也但‘修道’在贤人分上多故‘修道之谓教’属贤人事”又曰中庸一书大抵皆是说修道的事故后面凡说君子说颜渊说子路皆是能修道的说小人说贤不肖说庶民皆是不能修道的其他言舜周公仲尼至诚至圣之类则又圣人之自能修道者也

译文

有人问“先生您的修道说中讲‘率性之谓道’为圣人之事‘修道之谓教’为贤人之事我心存疑惑特请教于先生” 先生说“平常人也能‘率性’只是‘率性’在圣人身上的分量多因此说‘率性之谓道’是圣人的事圣人也‘修道’只是‘修道’在贤人身上的分量多因此说‘修道之谓教’是贤人的事” 先生又说“关于中庸这本书大部分是讲修道的事所以后面所讲的君子颜回子路等都是能修道的所讲的小人贤者智者愚者不肖者平民百姓都是不能修道的另外所讲的舜文王周公孔子等至诚至圣的人则又是自然修道的圣人

评析

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又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早晨懂得了道晚上就死去也能心满意足他还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意思是说人能宣扬真理使真理发扬光大而真理却未必能使人显赫一时孔子这种志在闻道的思想意味着发现或认识真理本身就是有价值的所以他并不是完全执着于实用的阳明先生所说的“修道”亦即孔子的“志于道”

原文
“儒者到三更时分扫荡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只一般两下皆不用此时何所分别” 先生曰“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掩矣

译文

有人问“儒家学者在半夜三更时分荡涤心中的思虑空空寂寂的这和佛教的静相同静时佛都未应事接物此时两者区别又在哪呢” 先生说“动静只是一个三更时分的空空寂寂只要是存天理亦即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也是要遵循天理也就是三更时分空空寂寂的心因此动静只是一个不能分开理解了动静合一佛教的纤细区别自然清楚明白了

评析

动静亦为事物发展的两种形式气之聚散就构成了事物的动静运动“其静也翕其动也辟不翕聚则不能发散”“天下之动无穷也”“动则终而复始”“动静相因而成变化顺继此道则为善也成之在人则谓之性也

原文
门人在座有动止甚矜持者先生曰“人若矜持太过终是有弊” 曰“矜得太过如何有弊” 曰“人只有许多精神若专在容貌上用功则于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 有太直率者先生曰“如今讲此学却外面全不检束又分心与事为二矣

译文

在座的众弟子中有一个人的举止过于矜持先生说“人若过于矜持最终存在弊端” 问“怎么说过于矜持存在弊端” 先生说“人的精力毕竟有限若一味在客貌上用功往往就不能照管到内心了” 碰到过于直率的人先生这样说“如今讲良知学说若在外表上完全没有约束又是把心与事当成两回事看了

评析

意志整饬就可以骄傲富贵道又隆重就可以轻贱王公内心修省就感到外物轻微过分直率和矜持最终流于弊端所以古书上说“君子役使外物小人被外物所役使

原文
门人作文送友行问先生曰“作文字不免费思作了后又一二日常记在怀” 曰“文字思索亦无害但作了常记在怀则为文所累心中有一物矣此则未可也

译文

有一个弟子写文章为朋友送行为此他对先生说“写文章难免费神过后一两天总记挂在心” 先生说“写文章时思考并无害处但写完了常记在心这就是被文章所牵累心中存有一个东西反倒还不好了

评析

学问多的为渊博学问少的是肤浅见识多的为旷达见识少的是鄙陋融汇于心的为功底容易忘记的是漏失常存于心但无条理的是牵累有牵累的杂念不能贯通于良知

原文
又作诗送人先生看诗毕谓曰“凡作文字要随我分限所及若说得太过了亦非‘修辞立诚’矣” “文公格物之说只是少头脑如所谓‘察之于念虑之微’此一句不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于事为之著’‘索之讲论之际’混作一例看是无轻重也

译文

又有一个人作诗送人先生看完诗对他说道“写诗作文固然好但要根据自己力所能及若说得太过也就不是‘修辞立诚’了” “朱熹关于格物的主张缺少一个主宰处比如他讲的‘察之于念之微’这句话就不应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于事为之著’‘索之讲论之际’等混为一谈如此就无轻重之分了

评析

人的言辞是思想交流的工具言辞之中内涵着思想一首诗一篇文章都离不开言辞生动真实地表达了思想的言辞是“修辞立诚”而那种没有表达思想或者表达不深刻不明确的言辞则是“文过饰非”了

原文
问“有所忿懥”一条 先生曰“忿懥几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耳凡人忿懥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着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斗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曾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

译文

有人就大学中“有所忿懥”这一说请教于先生 先生说“诸如忿怒恐惧好乐忧患等情绪人心中怎会没有呢只是不应该有罢了一个人在忿怒时较容易感情用事有时会怒得过分就失去了廓然大公的本体了因此有所忿怒心就不能中正如今对于忿怒等情绪只要顺其自然不过分在意心体自会廓然大公从而实现本体的中正了例如出门看见有人斗架对于错误的一方我心中很恼火虽恼火但我心坦然不生过多的气现在对别人有怒气时也应该这样如此才为中正

评析

圣人心怀大德(良知)不用行动就通晓事物不用说话就令人感觉亲切不发忿怒就显得威严庄重这是由于圣人顺从天理而能够戒慎于独处之中能够戒慎独处致知方为中正

原文
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 请问“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了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译文

先生曾这样说道“佛教对于‘相’不执著其实却对‘相’执著我们儒家对于‘相’执著其实却对‘相’不执著” 黄直就这个问题请教于先生 先生说“佛教徒担心父子连累他于是离开了父子担心君臣连累他于是离开了君臣担心夫妻连累他于是离开了夫妻这些均是执著于君臣父子夫妻的‘相’他才要逃避我们儒家有个父子就给他仁爱有个君臣就会他忠义有个夫妻就给他礼节什么时候执著于父子君臣夫妻的‘相’呢

评析

离开家庭和世俗并不是一个“离相”的问题其实仍是阳明先生自己反复强调的那个“戒慎独处”的问题能够独处的人必须能“戒慎”能够“戒慎”就能常存真诚父子是亲近的不真诚虽常相处而感情疏远真诚虽远离而感情一致这就是佛教真正不执著于“相”的本义